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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 蓟北之地

    蓟北之境,绝域之寒。

    穆青坐在光秃秃的山顶上,嘴里漫不经心地衔着一尾草。

    蓟北属于四不管之地,既不属于五国任何一国,也不属于寒山携。

    它位于极北之地。若是处于炎夏,灼热如炉,若是逢于凛冬,如坠冰窖。若是不偏不倚占了春秋之季,那就只能吃沙子。因为会有“喜怒无常”的风,肆虐这不毛之地。

    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,无论是路过还是长居,蓟北都委实不是个好地方。恶劣的环境是它人迹罕至的缘由之一。

    之二便是因为这里是长年英骨埋冢之地。

    若是边境小国不知天高地厚,怀揣狼子野心想要挑衅滋事啦,或者五国互看不顺眼彼此间掐个架啦,蓟北之地绝对是征战的不二选择。

    为什么?

    因为这里无人居住,对任何一国损失都极小。

    如今,穆青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东吴与北唐的战事。此时,他正应他家将军的命令于此盯梢。

    正是公元66,如今正值秋末。

    原本还风和日丽的天,忽然变了个脸,一股旋风搅起一地黄沙袭来,穆青吃了一嘴沙子,“……”

    呸,呸,呸。

    待风止息后,穆青黑着脸吐了吐沙子。好像没吐干净。

    呸,呸,呸。

    还没吐干净。

    尝试了很多次,穆青终于放弃。幸好,接班的将士很快就赶来了。穆青返回营地之时,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漱口。

    营帐之内,伴着他漱口之音响起的,是两名男子谈话的声音。一个是此行的主帅,沈漫。一个是他的同僚,副将沈曦。

    那个高冠博带,穿着银铠缀有红色披风,腰佩一柄长剑,身形更为修长,眉目温和不似武将的那个,便是沈漫。

    另一个,长得矮一些,年幼一些的,便是沈曦。

    汇报完了以后,沈曦便将话头引至自打一进屋就在旁边漱口的穆青身上,“穆青,还没完呢?”

    “你去试试。”一口水吐出,穆青抽空回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我不去!”沈曦一口否决,“我粗心大意,做不来这盯梢的活。”

    呸,明明就是不想去吃沙子。穆青不知道沙子到底漱干净了没有,反正他的口已经因这多次的洗漱而没了知觉。

    若说起穆青与沈曦的渊源,倒不如从穆青与沈漫初遇那天说起。

    是的,穆青最先遇见的不是沈曦而是沈漫。

    彼时,他同众多的乞丐一般无二。一般的蓬头垢面,一般的衣衫褴褛。

    普通人温饱仅能自足无力相助,富人乘马车双耳不闻窗边事,见不着穷人自然也不会出手相助。

    可是,那一天。空着的破碗前停下了一双干干净净的白靴,白衫逶迤一地丝毫不在意尘埃的沾染。

    那人俯下身来,眉目温和一笑,“你若是无处去,便来我底下做事吧。”

    鬼使神差的,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冠博带的儒雅君子,认真且坚定地点了点头,“嗯。”

    其他的乞丐并没有跟来,沈漫给了他们一些银两。至于他们是借此本钱另谋生计,还是挥霍一番做个饱死鬼,终究是无处知晓了。

    为什么没有跟来呢?很简单,他们乞讨是想要活下去,而沈漫所谓的去处,则是九死一生的军营。所以,他们宁可过着吃一顿没下顿的乞讨生活,也不愿去战场上过那刀尖舔血心惊胆颤的日子。

    可是穆青不怕。自从流落街头第一天开始,他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:活着,好好活着。

    至于怎么活倒是无所谓。

    穆青睡不着,他翻了个身。

    到了休息的时间,单数营帐尽数熄了灯火。双数帐的烛火却还亮着。

    因为他们此时正于蓟北备战,需要不分昼夜严加防守,以备敌军偷袭。所以,便分了单数组和双数组,分别负责昼夜的警戒。

    穆青是单数组,他熄了灯火正要睡去,一个人影映在了他的营帐上,那人立在门口,压低声音道,“穆青,你睡了没有。”

    穆青道,“睡了。”

    “奥。那我讲,你听。”说着,那人便秉烛步入,正是沈曦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那你还问,多此一举。

    穆青翻了个身,沈曦吹了烛,在他身边躺下。

    每次沈曦值夜班的时候,觉得无聊了总是爱来穆青这里单方面畅谈一番。

    渐渐地,沈曦的话便成了催眠曲。

    可是今日,穆青却没有丝毫睡意,因为他讲的是穆青初到沈府的日子。

    当时是公元57年,新帝慕然登基,正是举国同庆之时。

    穆青却烂在了乞丐群里。别人庆祝新帝登基,他却因一粥一饭发愁。

    得遇沈漫,真是穆青此生遇见的唯一幸事。

    他被沈漫带回了沈府。

    那人的府邸与别处不同,竹林掩映中,白墙黛瓦,不似别处官邸的富丽堂皇,但也不至于家徒四壁。

    普通,却别有一番风味。

    入了后院。穆青见到了他人生当中重要的另外两个人,一个是叶氏,沈漫的夫人。另一个便是坐在石榴树下喝着羹汤,嚷嚷着还要再来一锅的沈曦。

    彼时,微风忽起,立在石榴树下的素衣美人端庄娴和,与石榴花的热烈相称,如同一副淡墨的山水画上不小心遗落一点朱红,洇开,似那丹红朱唇,又肖那金鸦西沉。

    后来穆青才得知,那格格不入的石榴树是沈曦嚷嚷着非要种在院子里的。说是闲来可以摘几个石榴吃着玩。

    若不是沈夫人叶轻迟拦着,恐怕这院子要教沈曦改成菜园。

    但其实,院子已经教那沈夫人改成了药园。

    没错,叶轻迟是医者。她乃是医仙奶奶楚问的师父。不过一个更通药理,一个更擅针灸。

    回忆到这里,穆青回了神。正巧,旁边的沈曦自说自话的后半句落在了他的耳边,“……你说这沙子我们还要吃几天啊,什么时候,这战争才能结束?”

    穆青眼神闪了闪,“快了,就快了。”

    沈曦附和道,“我觉得也是。我们将军那么厉害!”

    忽然,穆青开口问道,“沈曦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是从什么时候遇见将军的?”

    沈曦也是被沈漫将军捡回来的。

    在很早之前,沈漫将军就已从军。那时,西魏亡国,沈漫将军带兵与其对抗之时,捡到了他。

    沈曦的父亲是个藉藉无名的普通士兵,他的家就在当时西魏与北唐交恶的地方。是个极不起眼的村子,本来也就没什么人。

    因为战争死的死,跑的跑,就更剩不下多少人了。可是沈曦的母亲怀着他,不肯迁走。

    因为沈曦的父亲正在浴血奋战,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,心系丈夫安危,在战火纷飞中迎来了她孩子的第一声啼鸣。

    刀枪无眼。战争是结束了,可人死的死,伤的伤,也没剩下几个。沈曦的父亲,那妇人的丈夫不在幸存的范围之内。

    原本只盼着丈夫归来的妇人咽了气。其实她身子骨本就不好,也不适合怀胎。可她总是想要为她的丈夫延续香火。

    唯一遗憾的是,没想到这一战之后,竟是天人永隔。连孩子的一面,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未能见到。

    沈漫收养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着人去查这战死之士的名姓,却是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不仅这一个,很多将士都是无名无姓,便做了这异乡客,成了孤魂,变了野鬼。

    除了立个冢碑,连个具体的用来称呼的名姓都没有。这葬礼这般的仓皇。

    立在那无名英魂的墓前,沈漫抱着怀里的婴儿,神色凝重。

    一人问,“将军,这孩子总要取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适时,天光破晓,那抹热烈的霞色像极了那天战场上抛洒的热血,沈漫垂眸看向怀里的婴儿,“不如就叫做曦。记住了,你以后,叫做沈曦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沈曦神色温柔。他枕着双臂,道,“在这个军营里,我同将军相识比谁都要早,因为……”他的神色忽然落寞起来,“因为老兵都死了。如今的,都是新兵——以后,他们会老,也会有年轻的新兵来接替他们的职位。”

    穆青没吭声,沈曦又道,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能幸运地活下来,日后,我们老了以后……你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穆青如实回答,“没想做什么。”因为他的心思一直系在另一件事情上。

    沈曦道,“如果我能活下来,我就跟着夫人学医术,把夫人的病治好。若是治不好,我就当他们俩的儿子,好好侍奉他们。有将军和夫人这样的父母,我不亏。”

    叶轻迟医术甚好,这是无可否认的。但是她因常年品尝多种药材辨别药性,原本健朗的身子骨一点一点经年累月地弱了下去。

    身子骨弱不要紧,用药好好调理总能慢慢养回来。

    可是在叶轻迟接二连三滑了胎之后,她才终于知晓:她无法生儿育女。

    为此,脾气暴躁的楚问差点要一把火烧了这药园子,并道,“师父,你以后再也不准碰这些药!”

    叶轻迟望着她,面色苍白却笑得那般温柔,“阿问,你针灸之术虽好,却也不能解所有的疑难杂症。药理之术,不得荒废。”